(圖片來源:東方IC)
任其然/文 早在一周甚至更早以前,英國的首相之爭就已經塵埃落定了:約翰遜內閣中的外交大臣、47歲的利茲·特拉斯(Liz Truss),在黨內競爭中壓過了因應對疫情而頗具口碑的同事——前財政大臣42歲印度裔的里希·蘇納克(Rishi Sunak)。9月5日,在保守黨內的正式投票中,特拉斯以近六成得票數成為新的保守黨黨魁,并在9月6日正式就任首相——英國歷史上的第三位女首相。
一
特拉斯是誰?至少,她的公共形象并不出色。在年初作為外相訪問俄羅斯時,她曾經在俄外長拉夫羅夫面前將羅斯托夫和沃羅涅日州誤會為烏克蘭領土,大失顏面。而近期的英國互聯網上,也流傳著特拉斯先前在各種場合的尷尬發言片段。比如她神態夸張地表示英國需要進口芝士“是個恥辱”;又比如她把“愛爾蘭總理”(Taoiseach)說成“茶葉襪子”(tea sock)的一段公開發言。
不過,和她的對手蘇納克一樣,特拉斯也擁有英國最頂尖的教育背景。1975年出生于一個教授家庭的她,在成年之后和父母支持工黨、反核的政治立場漸行漸遠。在牛津大學墨頓學院就讀期間,她成為了自由民主黨的學生領袖。而1996年畢業前后,她的政治立場進一步右轉,至此加入了保守黨。2010年第一次當選議員之前,她在殼牌和大東電報局(Cable & Wireless)度過了一段職場生涯。2014年她在卡梅倫時代首次進入內閣,其后一路順風順水,直到成為首相。
特拉斯的相位承接自被逼宮下臺的約翰遜。今年7月,在保守黨副黨鞭克里斯托弗·平徹被爆出性騷擾丑聞后,約翰遜政府中超過60名官員和首相“割席”,相繼辭職,導致約翰遜也不得不在7月7日宣布辭職。從那時起兩個月的時間里,英國的相位一直懸而未決,約翰遜暫時留任,直到特拉斯正式接任黨魁并入主唐寧街10號。
身處倫敦,遇到的許多英國人都不太關心首相是誰。畢竟,兩個月“空轉”的政府看似也勉強堪用。而這次決定特拉斯上臺與否的,僅僅是保守黨黨員們的黨內投票。這個群體有多少人呢?根據2019年的數據,保守黨黨員總數在20萬之內。幾年之內,數字的變化不會很大。也就是說,特拉斯只是約20萬英國人選出的首相。她還需要在上任后展示施政能力,才能說服普通民眾,讓他們在下一屆大選中投給保守黨。只有這樣,她才可能成為唐寧街10號更長期的主人。下屆大選的最遲時間點是2025年1月底——特拉斯只有兩年多的時間。
盡管特拉斯完全可能只是一個過渡角色,但人們也都在關注著剛剛上臺的她將如何應對一系列危機。2022年初人們曾期待著經濟能夠在疫情退潮后復蘇,重新恢復增長。但如今,盡管倫敦街上到處都是游客,失業率也降到了近年來最低的3.8%,民眾實際的焦慮卻一點兒也不見少。
“從踏入唐寧街10號開始,特拉斯就要忙著救火”,時政記者凱蒂·包爾斯(Katy Balls)在一周前的一篇評論中這樣分析道。擺在特拉斯面前的有一連串難題,包括了飛速上漲的電費和燃氣賬單、通貨膨脹,以及可能將要發生的經濟衰退。除此之外,還有東歐平原上膠著的戰事。
二
這其中最關乎普通民眾生活的,莫過于他們手上的能源賬單。在特拉斯和對手蘇納克為首相寶座交鋒時,英國各大報刊的頭條都圍繞著他們的能源和經濟政策:“特拉斯仍然拒絕承諾削減賬單”、“蘇納克不認為減稅有用”、“特拉斯突然掉頭,但承諾的還是不夠”……
賬單問題源于英國的能源價格——主要是天然氣在今年大幅飆升,進而讓普通民眾承受了極高的能源價格漲幅。8月份最大的新聞是:天然氣暨電力市場管制機構(Ofgem)宣布從10月開始將家庭年度能源賬單的最高上限上調到3549英鎊——也就是說,一個英國家庭一年的電費支出,最極端情況下要達到約2.8萬元人民幣。而在去年年底,這一數字還只有1277英鎊。電費上漲如此之快,以至于在網上出現了一則虛構笑話:在北倫敦治安堪憂的某條街道上,一名路人被人攔住,他以為是搶劫,結果對方遞來一張7000英鎊的電費賬單——“請你繳費”。
能源價格上漲的原因,包括了歐洲國家在戰爭陰云中大量購入天然氣抬高了價格,也包括了英國自身的天然氣產能降低。但這背后不得不提的,是英國家庭能源零售系統的危機。大致而言,在撒切爾時代的私有化改革之后,英國的發電、電網和電力零售是分開的。普通民眾需要選擇和一家零售公司簽訂供電和供氣合約。這些零售公司其實都依賴同一套電網和天然氣管道,只不過是以不同的價格批發采購電力和燃氣供應額度,再轉賣給民眾。按照自由市場理論,這樣的模式構成了競爭,使得民眾可以權衡服務質量和價格,有機會買到低價能源。
然而,從2021年開始,隨著能源價格大幅上漲,許多能源零售商在快速波動的價格面前崩盤了。英國一年內就有超過30家提供低價能源的零售商破產,這給整個系統增加了極大壓力。為了避免大規模震蕩,監管機構只能不斷抬高賬單的最高上限以避免更多零售商破產。這意味著零售商也開始調高單位電價和氣價,盡可能提高收費以避免損失。對普通人來說,最直觀的感受就是:他們付費的能源零售商突然破產了,他們的賬單被從破產的公司轉移到另一家,價格相應也就上漲了。何況今年以來,大部分零售能源供應商提供的價格已經大幅趨同至最高上限,人們也不可能再指望通過更換零售商節省電費或燃氣費。
根據9月初英國國會的報告,從今年初到7月,英國的天然氣價格上漲了96%,電價上漲了54%。換言之,這個冬天對許多英國人來說會很難熬。居住在謝菲爾德的一位朋友給我看了他們一家的賬單:他們兩個人租住了一套60平方米的公寓。先前幾年包括日用、煮食和采暖在內,一年的能源費用在890英鎊上下,約7150元人民幣。而今年,從年初到8月,他們的能源費就已經達到了1040鎊。他們預計,在年底費用繼續加價后,今年的總能源開支會達到去年的兩倍。而他們已經比一般英國居民的負擔要少得多了——不撫養子女,也不用償還貸款。
在英國的幾天里,我也聽到了各種各樣的應對即將到來的冬天的計劃:有人打算多去辦公室,有人打算增添幾床厚被子,甚至有人打算購買太陽能電池組。升高的能源價格對中產階級而言還算可以忍受,但之于許多中下層民眾,以及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城市貧民和退休老人就是沉重的負擔了。
舉例來說,英國大學本科畢業生的初始工資大概在每年2萬鎊左右。假設在倫敦租房,那就要花去其中約1萬鎊。能源費用上升則意味著還剩下的一萬多英鎊中,約有5%-10%要用來支付賬單。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何況,大多數普通工薪階層是沒有儲蓄習慣的,這意味著他們必須在每個月里“拆東墻補西墻”。甚至,還有網民發起了一場“不給英國付賬”(Don't pay UK)運動,鼓勵付不起賬單的人干脆拒絕付賬。至今為止,他們號稱已經獲得了超過17萬人網上簽名支持。
冬天將是特拉斯上臺之后面對的第一道考驗。目前為止,英國政府已經采取了一系列小修小補的政策來應對能源價格上漲。政府在2月到5月期間宣布了一系列的貸款、減免和現金補償計劃,覆蓋了年初的部分價格上漲。但是,至今為止,英國政府還未推出應對措施解決冬天的能源價格問題。在初選中,特拉斯多次回避是否會提供補貼的問題。而最新的消息是,她的內閣在接下來很可能會宣布一項補貼計劃,政府以借貸方式籌措400億英鎊資金,以幫助民眾將實際的能源花費維持在當前的水平。但如何幫助受能源漲價影響的商業和工業——如餐廳和工廠——控制日益上漲的成本,特拉斯還沒有給出適當的方案。
三
問題還不僅僅在于燃料和電力,今年是普遍通貨膨脹的一年。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戰事推高了全球能源和糧食價格,而這些價格的上漲又重疊了疫情后英美各國因貨幣超發和需求旺盛而產生的高通脹。相比去年同期,英國2022年夏天的消費品平均貴出13.5%,服務業價格則增加了5.7%。一家長期跟蹤英國經濟情況的智庫“決心基金會”(Resolution Foundation)最近公布了一份報告,預測2022年第二季度的人均實際工資將比兩年前低9%——這意味著人們實際上變窮了。在這些因素綜合影響之下,英格蘭銀行在八月初非常悲觀地預測稱,英國經濟將在今年第四季度進入衰退,英國家庭的實際稅后收入將顯著下降,消費也將隨之收縮。
如何重振經濟?在經歷了脫歐、疫情等一系列危機之后,保守黨政府面臨著尋找新增長點,阻止英國經濟進入衰退的挑戰。在保守黨的黨內選舉中,這個問題成為了特拉斯和蘇納克爭論的焦點。特拉斯認為振興經濟的重點在于減稅:她計劃在上臺后廢除去年在蘇納克財長任期內推出的公司稅增稅計劃,將英國的公司稅恢復到發達經濟體中最低的水平;除此之外,她還計劃削減增值稅和國民保險的費率。在特拉斯看來,通過減稅吸引更多投資到達英國,才能讓英國經濟獲得長遠的增長,而暫時的財政赤字會被未來經濟增長下的更大財政收入所彌補。
而蘇納克則堅持一種更加穩健的道路。他一直為疫情下增大開支和今年的增稅政策辯護。在今年2月倫敦大學城市學院的一場演講中,蘇納克抨擊了兩種“頗為誘惑”的增長理論——一種是不斷增大政府支出的凱恩斯主義路線,另一種則是主張減稅的經典撒切爾主義經濟學。在和特拉斯的辯論中,蘇納克堅持著這種對經濟學的理解。即單純降低企業稅不意味著一定能帶來經濟增長,而英國的資本準入限制、勞動力質量和教育水平要遠比稅收問題對經濟的影響更大。蘇納克的路線是擴大對勞動力質量和教育的投入,同時降低投資門檻和外資限制——而這意味著政府必須保證足夠的收入基礎,所以他的政策工具箱中不包含大規模減稅的計劃。“(特拉斯的經濟政策)毫無根據,只會讓通脹更糟,讓問題更長久”,在和特拉斯的辯論中,蘇納克一直強調對手的經濟路線毫不可行。
特拉斯和蘇納克的辯論的有趣之處,在于兩人都嘗試著爭奪撒切爾主義的遺產——保守黨手中最重要,也是最被工黨及其選民憎恨的部分。在先前的一連串競選活動中,特拉斯多次模仿撒切爾夫人的打扮——7月和蘇納克的辯論中,她穿上了一身黑白色的、系著碩大蝴蝶結的西裝——這是1980年代撒切爾夫人的經典裝束。
她的具體政策——尤其是減稅,也在向保守黨黨員們召喚著對撒切爾夫人的記憶。然而,撒切爾時代減稅政策為何成功,事實上是充滿爭論的。蘇納克就尤為強調撒切爾時代對控制赤字的財政紀律的堅持。他將撒切爾的減稅解釋為建立在財政赤字得到有效控制的基礎上的政策行為。不過,他沒有明說的是,撒切爾時代的政府之所可以收支平衡,在于住房到鐵路的一系列私有化出售項目,事實上為政府提供了稅收之外的收入來源——美國政治經濟學家莫妮卡·普拉薩德曾在《自由市場的政治》一書中對撒切爾主義的這一側面有極為精彩的論述。無論如何,如今任何人想要在保守黨內獲得勝利,都需要讓自己看起來像撒切爾夫人——不管他或她采用的是這位執政英國十一年的“鐵娘子”的其中哪個側面。
在選戰中,蘇納克其實沒有別的選擇。作為約翰遜內閣經濟政策的執行者,他必須堅持自己參與的政策路線。而這就給了特拉斯很大的便利——保守黨黨魁選舉并非全國大選,候選人只需要面對保守黨黨員——而實際注冊的黨員以年齡偏大、白人和男性較多。這決定了在黨內選舉中,候選人采取更“右”更保守的路線會更容易吸引到支持。
這使得在未來,特拉斯的施政將會有一個懸念:在人生中曾經轉變政治立場,在脫歐問題上曾經由留歐派轉向脫歐派的她,是否會在就任之后再次“變色”,在實際施政上向約翰遜-蘇納克的經濟道路靠攏?畢竟,減稅計劃雖然誘人,但意味著財政收入的降低,意味著已經嚴重缺少人手的英國衛生系統和其他公共服務的質量進一步下降,而這將會影響保守黨贏得下一屆大選的可能性。又或者,在經歷了六年三位首相的執政之后,保守黨是否預感到政黨輪替變得不可避免?從而特拉斯有可能將她的減稅理念貫徹到底,留下一個預算陷阱給下一屆政府?這些都是有待進一步觀察的問題。
四
相比內政政策,特拉斯的外交路線更容易預期,也更直接——她將大體上繼承約翰遜時代的外交風格。這意味著在倫敦各大政府機關上空飄揚的藍黃兩色的烏克蘭國旗還將持續存在下去——英國會在特拉斯時代繼續展示對烏克蘭戰事的支持——就算英國并不會接收太多的烏克蘭難民;這也意味著在遠東,她也大概率會繼續對美國主導的“印太”政策的支持,并且繼續推進美英澳三方的“AUKUS”安全協議。除此之外,她在仍未談妥的北愛爾蘭問題上,仍有和歐盟發生沖突的不小可能性。
相比其他議題,外交路線應該會是這位新首相最“鐵娘子”或鷹派的施展空間了。值得一提的是,特拉斯主張快速提高英國軍費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目標是在2030年達到3%。
在2022年,歐洲大陸最大的變化源于烏克蘭的戰火。冷戰后發生在歐洲最大規模的戰爭,讓歐洲國家受到了最直接的沖擊——數百萬難民、被切斷供應的天然氣、飆升的食品價格。而這也讓歐洲國家從能源結構到經濟模式上都感受到了危機感,從而醞釀更多的轉變——無論是重新調整能源結構,還是增加軍費,或是強調經濟主權,又或是負面的——更強的民族主義或保守心態——危機都在讓歐洲變得和從前不同。
五
但在飄著戰火硝煙的2022年,英國仍然距離前線很遠。也許,脫歐之后的英國社會在心態上距離歐洲更遠了。近期的能源費用上漲問題并沒有改變保守黨對綠色能源保持懷疑的態度。40%英國電力依賴天然氣的現狀,也并沒有促成新政府提出新的替代能源方案。相比正在加緊儲備天然氣以過冬的歐洲大陸,英國的反應幾乎可以說是遲鈍而悠閑的。就在近日,德國總理朔爾茨又推出了新的能源補貼計劃,德國政府將對今年獲得過高利潤的能源企業征收附加費用,以湊出650億歐元補貼,以減輕一般市民和企業的能源費用壓力。
特拉斯剛剛任命了一個幾乎由少數族裔和女性主導的內閣——財長克沃滕是加納裔,外長克萊弗利是多國混血,內政大臣布拉弗曼和副首相科菲則是女性。然而,盡管這一內閣班子可以說明保守黨在政治人物的族群多元化方面做得不錯,卻并不意味著英國政府的政策路線將因為新首相和新內閣就出現什么革命性的變化。同樣沒有太大變化的,還有保守黨的對手工黨——盡管最新的民調顯示,工黨在支持度上正在提高,但工黨領袖斯塔默之能只算是中規中矩。在科爾賓被擊退趕出工黨權力中心后,工黨又搖擺在了沒有布萊爾的布萊爾路線上。
特拉斯還有兩年多的時間來實踐自己的政治愿景,或者,她只需要把眼前的火苗壓下去就可以了。作為新首相的特拉斯會給英國帶來新改變嗎?至少在下次大選前不太可能。何況,剛剛離開唐寧街10號的約翰遜在離別講話中把自己比喻成了歷史上的辛辛納圖斯——一位一度隱退回農莊務農,后來又出山擔任高官的古羅馬政治家。
(作者為國際新聞記者、自由撰稿人)
京公網安備 1101080202854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