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爾夫特的風景》 1611年
幾十年前,我在別人家的外國雜志上見到一幅畫,標題叫《用作餐桌的代爾夫特的維米爾的鬼魂》。畫中是一個半跪的人形,桌面般的右腿上放著一瓶酒。
從此知道了畫家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i)、約翰內斯·維米爾(Johannes Vermeer)的名字;至于代爾夫特,這個地名根本沒記住。當時中國還在文革期間,大家對于西方事物的了解比月球、火星多不了多少。再說我還處在學齡前,知道的中國地名也沒幾個,除了沈陽和上海,沒見過北京之外的任何地方。
與此同時,來自加拿大的年輕人蒂莫西·布魯克(Timothy Brook)在荷蘭冒雨騎車旅行,滑倒在路邊。他找到一戶人家避雨。主人收留了他,告訴他前面不遠就是代爾夫特。
次日,布魯克重新上路,按照指點趕去參觀那里的名勝。除了尼德蘭常見的風車、運河、磚墻建筑,那里還以一種藍陶出名。那些白底藍花的陶器,最初是為模仿明代青花瓷。今天常見的多為旅游紀念品,尤其是做成木鞋形狀的小擺設。
像很多古城一樣,那是一個儲存歷史記憶的地方。除了17世紀發達的商業,那里還是畫家維米爾度過一生的地方。在運河邊的老教堂,布魯克發現一塊鋪地的石板,上面銘刻著:約翰內斯·維米爾,1632—1675。大師的遺骨就埋在下面某個地方。
很多年后,布魯克在一本名叫《維米爾的帽子》的書中,回顧了早年那段經歷。作者好像策劃了一個想象的微型畫展,再細細講解維米爾畫中暗藏的玄機。和很多讀者一樣,我也是在美術館禮品部注意到此書,而不是在書店。
十幾年后,維米爾這位荷蘭“黃金時代”的畫家成了藝術世界的大明星,與他的另外兩位同胞倫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和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在人們的視野中無所不在。有關他的圖書、話題不計其數。十年前,榭瓦利埃的《戴珍珠耳環的女孩》熱銷,好萊塢還將其拍成電影,女星斯佳麗·喬韓森(Scarlett Johansson)因主演該片成為一線明星。小說為那幅名畫虛構了一個模特,用來探討藝術和愛情之間的永恒糾結。
那年我從加州移居紐約。一別十余載,想看的東西太多,恰好大都會美術館有個巡回展:《維米爾與代爾夫特畫派》。維米爾作品現存34幅,散藏于歐美17家機構或私人收藏。此次大展匯集到其中半數,但獨缺那幅“北方蒙娜麗莎”。一個三百多年前的無名少女,成了展覽期間不斷出沒的幽靈,雖不在場,卻總是話題的中心。
“幽靈”藏身在海牙,是莫里茨伯爵府(現為美術館)的鎮館之寶,極少外借。為一睹真跡,布魯克多年后再訪荷蘭。這時他已經成為漢學名家,還起了“卜正民”這個中國名字。
置身展廳,引起他更大興趣的,卻是畫家早期的《代爾夫特風景》。畫中有他早年目睹過的景象。三百多年過去,城市的格局和天際線,并沒有根本變化。國外的古城多靠修修補補保持盛世的原貌而不是畫蛇添足,妖形怪狀地追趕潮流。
專注室內生活,是人們對維米爾的成見。其實他也是景觀畫的先驅。在《維米爾的帽子》中,卜正民說維米爾的世界不是四壁之內的封閉空間,它聯系著廣大的世界。
這位漢學家先演示了一番福爾摩斯式的洞察力,就像《巴斯克維爾獵犬》或《玫瑰之名》那樣:他說該畫創作時間不會晚于1660年,因為天際線上新教堂的塔樓是空的。據檔案記載,教堂的大鐘安裝于1660年。
漢學家的目光隨即落在畫中兩個細節上,他稱這些細節為“門”——通過遮掩在背后的通道,可以穿越歷史。首先,碼頭上泊靠著兩艘荷蘭特有的風帆漁船。從15到19世紀間,它們被用于捕撈北海鯡魚。傳統上,這是北歐挪威人的主要生計,但隨著16世紀“小冰河期”到來,鯡魚群南下荷蘭水域,給這一地區帶來巨大的漁業收益。
所謂小冰河期,是指大約15到18世紀的一個全球性氣候現象。經常出現的較低氣溫,導致農作物減產,黑死病等瘟疫流行,以及游牧民族更多的遷徙和掠奪。異常氣候對于歐亞大陸另一端,大體同時的明帝國有何影響的種種爭論,近年在國內也時有所聞。
就此我請教過卜正民教授。他回信說:“寒冷氣候對滿人肯定有所影響。氣溫下降縮短了植物生長期。17世紀30年代糧食歉收,使長城以北的人難以果腹。當時的女真人可以解散聯盟,回到原有部落狀態,但這個選擇卻不是后金統治者所樂見?!?/p>
北方邊境的戰爭,水稻、小麥等傳統糧食減少,則在國內造成饑民引發的社會動亂。這種狀況的改觀,要等更加耐寒的農作物出現,比如玉米和馬鈴薯。它們來自美洲。不僅是糧食,還有很多經濟作物。比如最初譯作“淡芭孤”的煙草,它的影響不用說了。早年看蘇東坡的《志林》,奇怪這個四川人談吃竟不提辣味。后來才知道,辣椒從西半球進入中國廚房,還要再等幾個世紀。由此說來,東坡酒家大可以改名哥倫布餐廳。
古代中國和美洲交往,卻要通過歐洲人間接進行?!洞鸂柗蛱仫L景》的另一扇穿越之門,是畫面偏左的一座建筑。在維米爾生活的時代,那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一座庫房。
荷蘭東印度公司創建于17世紀初。新近從西班牙統治下獨立的荷蘭共和國,通過這一機構從事海外貿易和殖民活動。隨著16世紀的地理大發現,西班牙和葡萄牙通過對美洲和亞洲的殖民活動,獲得巨大財富。不甘人后的荷蘭陸續成立十余家商號,專營東方貿易。為避免惡性競爭,這些商號后來組成聯盟,成為東印度公司,活動范圍遍及全球。
這是世界史上第一個公開上市的股份有限公司。全日制的證券交易,就是17世紀荷蘭人的創舉。
“三十年戰爭”期間,歐洲大量新教徒和猶太人避難到荷蘭。他們是最有創新精神的人群,很多發明創造出現在荷蘭,便不足為怪。當時甚至造出了可以行駛的潛艇。今天人們難以想象的,是東印度公司擁有議會授予的非商業特權,包括在海外發行貨幣和組織軍隊。
貿易自此開始擺脫區域限制,發展成全球活動。而使這種活動成為可能的,按照培根的說法,是三種技術發明——磁羅盤、造紙和火藥。有了羅盤,船只才能在遠海中定位;紙張使商人可以經常彼此通信,并保存大量賬目記錄;火藥則帶來武力上的優勢。
卜正民進而指出,中國既是這些技術的來源,也是歐洲人遠航的目的。自馬可波羅口述中國之行,歐洲人便對世界另一端的無盡財富充滿了想象。這是一種反西方中心論的說法,而且引起我們的聯想:是否早在鴉片戰爭之前,中國已經加入了近代世界經濟體系。
我曾請教這位漢學家,是否把明代的中國看作一個世界體系理論所說的“核心國家”。他這樣回答:
“假如你覺得全球經濟體系必須有個核心,或許晚明時的中國就是那個核心。它能以低于別人的成本做出品質更高的產品。但假如你懷疑全球體系,至少在它的初期,是否存在一個中心,那么你可以說中國只是網絡中的一個結點,而不是中心。
一個經濟網絡需要很多經濟體的參與。中國需要東南亞,然后是歐洲和美洲市場,就像后者需要中國,這樣才保證了產品、服務和貨幣在這個體系中流通。中國在全球市場上扮演了商品供應者的關鍵角色,然而西班牙作為信貸提供者(以白銀的形式)的角色同樣關鍵。荷蘭人的角色則是不同經濟區域之間的溝通、整合者。這是一個眾多角色參與的,多級互動的過程?!?/em>
漢學家接著做了一系列案情分析。他先邀請讀者觀賞維米爾的《軍官和微笑的女郎》。他要我們注意的,不是畫中男女間的關系,更不是畫面的構圖、筆觸或設色,而是畫中求婚軍人的帽子。
卜正民告訴我們,那個時代的體面男人,即便在室內,帽子也是不能摘的。脫帽致意這一老派風俗,很久以后才會出現。當時最好的制帽原料不是羊毛,而是海貍皮的底絨制成的毛氈。傳統上,荷蘭人消費的海貍皮毛由俄國供應。而在維米爾的時代,繁榮帶來的普遍富裕,使得這一奢侈品供不應求,必須另辟貨源。于是法國探險家尚博蘭航行到了加拿大。他用火槍和印第安原住民交易過海貍皮,也卷入過和伊洛夸人的戰斗。他的燧發槍顯示出威力。于是印第安人踴躍提供大量皮毛,換來火槍,對付其他原住民部落。為保障海貍皮供應,法國人成了當地秩序責無旁貸的維持者,在部落之間合縱連橫。尚博蘭修建的防御工事,則成了魁北克城的前身。
但他真正想要的不是海貍皮。說起他的目的地,你一定覺得離譜,居然是中國。當時西班牙和葡萄牙控制了歐洲到東方的已知航道,在狹窄水域建立要塞,對他國通行者抽取重稅。環球冒險的后來者只好另辟蹊徑。由于對世界地理一知半解,他們有了從北美開辟新航道的構想。具體就是,通過圣勞倫斯河進入五大湖,再向西探尋通向太平洋的水路。
不僅法國人,荷蘭東印度公司也為同一目的雇傭過英國海員哈德森。此人在北美發現的那條河,至今以他的名字命名。荷蘭人曾在河口建城,叫新阿姆斯特丹。后來該城落入英國之手,變成新約克,也就是紐約。
這個時代,地理大發現已經完成。卜正民認為17世紀的東西方關系,正進入一個不同階段。比起16世紀歐洲人和新世界的粗放型交往,這一時期的外來人和原住民之間,開始了一定程度的文化融合,學習對方的語言,了解對方的風俗。
然后漢學家把我們引到下一個場景?!蹲x信的女郎》和《軍官和微笑的女郎》描繪的情景,發生在同一間屋子,但是求婚的軍官不見了。姑娘站在窗前讀一封信,說不定就是那個戴海貍絨帽子的男人寫的。
▲《讀信的女郎》 1658年
他要我們留心隔在觀眾和姑娘之間那張桌子。這張畫你可能見過多次,但未必注意過桌上那塊土耳其地毯。對于17世紀的荷蘭中等人家,這樣的舶來品鋪在地上踩踏,實屬暴殄天物。于是就上了桌。桌上還有一個青花瓷盤來自中國。盤中的水果被擺放成靜物畫的樣子。西方繪畫史上,景物、風景均濫觴于荷蘭。它們反映了新興市民階級的物質生活、審美趣味,以及背后的自豪感。
景德鎮的青花瓷,原本是為供應西亞市場生產的出口產品。那些波斯風格的圖紋,非常符合歐洲人的東方想象,于是成了爭相求購的對象。用含鈷的“回回藍”釉料燒制器皿,也被誤認為是中國特色。郁金香投機狂潮期間,帶郁金香圖案的瓷器在荷蘭熱銷,但隨著泡沫破滅,東印度公司立刻取消了發到中國瓷窯的訂單。
當時的中國人,雖有響應國際市場需求的敏感,卻并未因此失去文化上的自信。他們以親切垂詢的態度,看待本地產品的國際聲譽,而不是全然蔑視?!凹t毛”的趣味都是粗鄙的。同樣粗鄙的,是沿海省份的暴發戶。其中有些就是靠海外貿易發家。他們的生意經常帶有走私性質,尤其是在福建沿海。他們的不法行為受到來自北京的大太監的保護。
像世界另一端的新興市民一樣,他們也有附庸風雅的渴望。也許購進了太多贗品文物,也許自己的卑俗舉止遭受過世家子弟恥笑,于是《長物志》那樣的讀物,便成了晚明版的《格調》。作者文震亨在書中標榜的精雅生活令他們神往。很多人通過這本書,獲得了宋代官瓷的最初知識。
當時中國人只熱衷于一種舶來品,就是錢本身。從那時候起,中國人就有換取外匯,儲備外匯的熱情。當時的外匯是白銀。中國市場如同黑洞,吸入光澤耀眼的貴重金屬。明帝國的貨幣體系以白銀為基準,但由于官府對這項資源嚴格控制,國內產銀量十分有限。當時市面流通的白銀主要產自日本,以及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
由于德川幕府實行海禁,僅特許荷蘭人在長崎附近設立通商機構。日本白銀被荷蘭商船運往亞洲各處,采購當地商品。一個更重要的來源是南美。當時產自秘魯的白銀,很多沒有輸送回西班牙,而是運到太平洋另一側的馬尼拉,和那里的福建商人交換中國奢侈品。西班牙政府對此屢禁不止。
原因十分簡單。首先,白銀是唯一在中國有競爭力的外來商品;其次,白銀在中國可兌換到的黃金,遠多于在歐洲。就是說白銀的這種流動,可能是利用匯差的套利行為。這讓很多讀者想起弗蘭克另一本著作《白銀資本》。
弗蘭克認為,在當時歐洲的對華貿易中,后者對于前者的商品沒有需求。他歸結為西方發展水平低下,產品缺乏競爭力,只能依賴從美洲掠奪白銀,支付中國生產商。反觀中國,吸收巨量的外來白銀,卻沒有導致通貨膨脹。他推論說,這是因為中國國內有巨大的生產和市場規模,使那些銀錢正常流通。這個觀點曾引起國內學者的激烈爭論。
關于白銀的沖擊,在西方學者中也有很大爭議。有人認為它導致晚明的繁榮,而由此而來的通貨膨脹,又促成了明朝衰亡。
“對此我表示懷疑,”卜正民告訴我,“與國內貿易相比,當時外貿規模很小,而經濟規模那樣龐大,不會因白銀的流入受到根本影響。實際情況是,沿海地區少數人由此致富。這些人擁有更多可支配收入,用于藝術、教育和奢侈消費。白銀的主要作用,是強化了和外部世界之間的貿易紐帶,并將歐洲拉進中國經濟的軌道,雖然從長期結果來看,則是中國進入了歐洲的軌道?!?/p>
說到這里,我想到卜正民的又一部著作《縱樂的困惑:明代的商業與文化》。書中借用一個仕途多舛的下層官僚視角,從內部描述當時的社會狀況。在其編纂的歙縣地方志中,他對當時盛行的拜金主義大加痛斥。對他來說,白銀流通造成了禮崩樂壞、貧富懸殊。假如活在今天的中國,老先生一定活躍在“烏有之鄉”,懷念朱元璋重農抑商的英明政策。但他無法理解,正是早期國策造成的糧食剩余,使后來的商業發展成為可能。而最初以國防為目的修筑的運河、驛道,也為商賈行旅提供了便利。
至少,大量白銀未能使明朝免于滅亡。當維米爾在代爾夫特進入繪畫成熟期,那個雄踞世界東方的偉大帝國,已經成為歷史概念。
當代英美學者常有文學化的寫作傾向。他們旁征博引各類邊緣文獻,在不同社會、文化、歷史現象之間往返勾連,通過日常細節,把年鑒派史學的全景描述納入小說式的情節關系。國內讀者熟悉的美國漢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與孔飛力(Alden Kuhn)的作品,都是這方面的例子。流風所及,一些自然科學家也日重文采,比如兩獲普利策獎的昆蟲學家威爾遜(E .O. Wilson)。
而在國內,這種寫作的影響則限于新派小說、隨筆。一些作者用借來的視角和口吻,描寫中國事物。這也算是“作家學者化”的一個另類注腳吧。
《維米爾的帽子》中有個深刻的見解,關于西方人積累知識的能力。沒有這種能力,就憑幾個冒險家,拿幾桿火槍,駕著幾條破帆船,怎么可能完成全球范圍的殖民征服。很多上了洋人賊船的苦力,跟著人家轉了半個世界,也沒弄清自己在哪兒。異國他鄉,茫茫大海,他們只有聽天由命。
世上誰又不是聽天由命?維米爾于地下,怕是也難意料自己的幾張小畫,竟引起后人連篇累牘的議論。當年荷蘭畫家受市場驅遣,普遍多產,他這個倒插門的贅婿卻要打理岳母家的生意。作為畫家,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作品很少,影響從未超出本埠。他的壽命也短。很長時間,他的身后之名還不如同樣短命的同代人加布里埃爾·梅蘇(Gabriel Metsu)。19世紀,維米爾的影響開始抬頭。他的作品題材多為世俗生活場景,但他點染出的人物,往往有著宗教畫般的安詳神態。他的作品因此有了超脫于凡俗的效果。然而作品本身的物質性,決定了它們歷史性的存在。
1937年,以制作贗品為生的荷蘭人梅格倫(Han van Meegeren),偽造了托名維米爾的宗教畫《溫泉城晚餐》。二戰期間,這幅假畫被德國元帥戈林購得。戰后,梅格倫因此以叛國和出賣國寶受審。他承認自己造假,并當場重復制作過程,以免被判極刑。人們又因為他騙過納粹黨魁,把他奉為英雄,作品身價也隨之暴漲,很快成了新的造假對象。造假者中,居然就有他的兒子。
今年,維米爾的《代爾夫特風景》成為荷蘭皇家鑄幣局的入選圖案,模壓在新發行的紀念銀幣上。
文章來源:經濟觀察報-書評增刊
圖片來源:維米爾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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