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昊鵬/文
文人畫曾在中國畫壇一統江湖千余年,獨領風騷,沒有其他畫類能與其爭鋒,直到光緒二十三年,幾經興衰的敦煌莫高窟重現于亂世。敦煌的現世迅速吸引來了大批在世界各地探尋文明的西方人,他們千里迢迢地來到這個中國西北邊陲的古城,之后的考古、盜掘、誘買,行之昭昭,數以萬計的敦煌珍寶被擄去了異族的廳堂。
生逢亂世,莫高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雖然千年的寶藏被這些西方來的不速之客劫掠瓜分,但在“文明人”的追捧下,中原那些狹隘的文化正統們不再自以為是,順著西方的視線突然發現了敦煌的偉大。之后自東而來的名流雅士絡繹不絕,“敦煌學”也漸漸成為一門顯學,敦煌藝術也從隱居于西北一隅的山間石窟,走到了中國佛教藝術的C位,一夜之間,人們才驚覺它是可以與文人畫分庭抗禮的另一極。
文人畫獨步世界,但敦煌壁畫,震鑠古今。
被忽視的敦煌美學
那為什么敦煌的美歷經了兩千年的輝煌到1897年才被世人重新發現?其實,應該說為什么1897年才被漢文明重新發現?因為我們是一個特別容易忽視他人的民族。
首先,唐以后,敦煌地區幾經政權的割裂、經濟的興衰,使它割斷了與漢文化的聯系,遠離了中華文化的中心;其次,烈日之下必有陰影,在進儒退道的文化心理架構下,士大夫們對文人畫意境的推崇主導了審美的話語權,整個社會就趨之隨之,在這種語境下雖然也有布局精妙、氣勢恢宏的敘事性繪畫,但藝術語言上卻缺乏張力與灑脫。偏重敘事的佛教壁畫也就成了文人畫傳統這輪巨日下的陰影,呈現一副拘謹之態,也就使得佛教繪畫一直沒進入主流美學大家的視野內。
而敦煌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它位于河西走廊的西端,古南北絲綢之路的交匯處,東面是漢文明,敦煌受其文化浸潤,卻又沒有進入它的強輻射范圍;西面是犍陀羅地區,該地區佛教文明曾經極其繁盛,犍陀羅藝術是全世界佛教藝術的典范,以佛像與石窟聞名,其代表就是聲名顯赫的巴米揚石窟與巴米揚大佛。敦煌正是因為同時接受著漢地藝術和犍陀羅藝術的滋養,才造就了獨樹一幟的敦煌藝術。
《敦煌如是繪》
敦煌畫院 /著繪
中信出版社
2022年8月
敦煌壁畫具體的美,已經有太多的文章來解釋、稱頌,這里就不多贅述。只從兩個角度講一下敦煌壁畫重要的美學份量:
一,給中國的藝術補上了另一個宏大的維度。我們是一個世俗化的文明,并沒有如基督世界、伊斯蘭世界那樣深邃的宗教時空,導致我們的藝術缺乏強烈地精神共振,只有藝術帶來的閑情雅致,卻沒有攜手行走于茫茫宇宙中的歸屬感(所以藝術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并沒有那么重要),而敦煌則帶給我們的藝術帶來一個重要的精神維度。
二,佛教藝術進入不同地域、民族中,會呈現出當地的審美特征,敦煌壁畫對于我們來說,它運用了相同的繪畫技巧和類似的審美習慣,卻構建出一個迥異于漢人文化的精神世界,為我們對傳統美學的挖掘發展帶來很多契機和可能性。對于我們這個習慣強調大局觀,凡事都喜歡大一統的民族來說,多樣性更是難能可貴,這種多樣性是我們通向藝術新世界的一把把鑰匙——藝術最重要的是存異,是不一樣,是創造性。
從天空中走來
敦煌的輝煌歷經千年,并非一蹴而就,時間的流淌體現在敦煌壁畫、雕塑上的不光是色彩的退卻和肌理的斑駁,還有不同時期人們審美、生命狀態的衍變,在畫中我們能找到先民們的興衰悲喜,他們的狀態雖然很陌生卻也很親切,讓我們記起了自己曾有過那么一段時光。如今,歲月剝離了飛天、菩薩、供養人袒露皮膚的光澤起伏,暴露出了最初畫師起稿時畫下的筋骨,這些在現代人看起來有些古怪的扭曲肢體,卻似乎暗含了人類更本質的東西,自然流露,不作取舍,對于畫師來說解剖知識已經無關緊要,他們呈現出來的是古人對人本體的認識,物質和意識交融在一起的軀體上,包含了六感,連接了整個宇宙。
《狩獵圖》莫高窟249窟 西魏
敦煌時期的我們還不像現在一般地不露聲色,也不像現在一般地循規蹈矩,我們對異域時空的疑惑,對超自然力的敬畏都體現在對佛國的描繪上。而位于其中心位置的佛是強力的,是無情的,如自然一般喜怒難辨,也如自然一般界線模糊,他粗曠又精細的身軀包羅萬象,還有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攝人氣息,都讓匍匐在其腳下的人對不可認知的宇宙感到惶恐。如今,再加上壁畫材料褪色、氧化后突兀的黑與白,讓佛像產生了一種類似黑洞的吸引力,神秘,不可言說,拉扯著你又讓你駐足不敢近前。
隋朝之后,這種壓迫感逐漸被嚴密龐雜的佛教僧眾體系所代替,而位于體系中央的佛祖,則褪去開始時俯瞰人間的超自然屬性,變成了一個慈眉善目,豐潤雅澤的尊上的模樣,這時讓觀者敬而遠之的尊崇,來自于佛祖周圍左右對稱,儀仗繁復,列隊規整的菩薩羅漢們,這也明顯有別于印度、中亞的佛教壁畫,背后則是中華大地上已經成熟了的威權體系的一種投射,中國人陷入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倫世界中,曾經對宇宙伸出去的想象力觸手萎縮了。
虔誠的禮佛之心
當然,敦煌的每個時期各有各的精彩,若論場面宏大、布局巧妙、意境高遠、線條流暢、設色精微,敦煌壁畫雖也常常榜上有名,但中國繪畫中能勝于敦煌的也絕非寥寥,這些標準基本上還是在技的范疇,做好并不易,需要天賦和技巧的反復琢磨,而一旦上升到藝的層面,靠磨練就不會產生作用了,藝常常是伴隨著凝結的情感被抒發出來,是形而上的,不期而遇的,殫心竭慮的,注入生命的,而敦煌壁畫無疑是藝的典范,它創造出來宗教化的境讓人忘掉了細節,輕而易舉地就把觀者帶入了一個另外的時空。
《蓮花飛天藻井》莫高窟329窟 初唐
敦煌壁畫中的境與文人畫中的境同樣是高度精神化的,二者相比,觀感卻迥然不同,敦煌壁畫祥云飛天,華彩熠熠;文人畫寒江獨釣,孤寥寂寂。敦煌的畫師們一生困于斗室之中,但他們的精神上是飽滿的,充沛的,佛光普照的;文人畫的士大夫們往往都曾身居高位,但心中的愁苦,無奈,孤獨卻糾纏其一生,當真是高處不勝寒??!雖然他們身份懸殊,卻都是制造幻境的高手,無論悲欣,都能揮灑隨心,來去自如,最頂級的畫者都是活在畫中的。
與士大夫的孤芳自賞不同,敦煌的畫師們絕非孤軍作戰,當時敦煌繁榮的氣象必然是整個社會的合力造就,從當政者、到供養人、再到畫師,他們的虔誠無可置疑,他們都堅信,也渴望佛的世界,正是在這份虔誠的包裹下,畫師們才能對佛國展開那么瑰麗的想象,而這份虔誠是漢地的畫師所不具備的,也是敦煌后期的畫師不具備的。
拳拳傳承之心
在敦煌局促的石窟之中,常常需用銅鏡借光才能勉強看清窟內的狀況,畫師繪制時也無法舒展身體,經年累月地仰著,側著,匍匐著,可以想見那時畫師對佛國的想象,給他們帶來了多大的創作動力,縱使承受著身體的苦痛,依然矢志不移,若沒有虔誠之心,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更別說讓筆下的世界熠熠生輝,氣象萬千了。唐代以后,壁畫中的西方凈土越發類似人間,也很難再讓人產生到達“彼岸”的幻覺與欣喜,曾經縹緲的佛國最終落入俗世,畫師們的審美也沒能像士大夫們一樣,不染塵埃,綿延千年。
《胡旋舞樂圖》莫高窟220窟 初唐
近代敦煌又走入人們視野后,之前洞窟內的身影被另一批畫師代替,依然忙碌,依然虔誠,只不過由對佛的虔誠變成了對敦煌文化傳承的虔誠,他們心懷強烈的使命感,夜以繼日地用自己的畫筆拷貝著石窟內殘存的壁畫,因為即使如今再小心翼翼地呵護,50年后敦煌壁畫也將在石窟的逐步風化下,消失在茫茫黃沙之中??催^他們臨摹的作品,會對他們的虔誠頓生敬意,每一個原畫的細微處都毫無遺漏,連石壁上的細裂紋也畫得幾乎亂真,想象一下在這昏暗局促的洞窟內屏息觀察的畫師,甚至能看到他們疲憊流淚的眼睛,千年間,依然風沙中山巒的巖壁上,依然是傲人的天賦與技藝,依然是一顆赤誠的心。
敦煌讓日本人心馳神往,上世紀80年代,敦煌到處都是日本面孔,這個曾掠奪過敦煌文物的鄰居,是一個具有很強文化自覺性的民族,值得我們欽佩,但他們“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的狂言,讓多少中國人聽著刺耳扎心。后來一批批的畫者把根扎在了敦煌,他們不遺余力,為了最大限度地保留住敦煌壁畫的原貌,選擇耗時是紙本臨摹的數倍的泥本臨摹來完成摹繪,這個選擇于名于利都得不到回饋,甚至連技藝的提升暫時也看不到,這幾乎等于他們下決心要默默無聞地渡過一生,除了拳拳赤子之心,這份事業能給他們帶來的只剩下沉浸在繪畫中的幸福感了。
繪畫的凈心咒
有得亦有失,放棄籠罩在光環下的機會,卻更能用心體會其中的一筆一劃,這又是一個終極命題:要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人生雖有百態,但持畫筆繪佛國絕對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文化藝術的力量是在流淌中慢慢中體現的,通過對美的細心斟酌,對畫中故事的用心感受,都會重新塑造畫畫人的世界,讓世界在一點一滴中,變得更好,變得更美。文明正是在這點點滴滴中沉淀下來的,醉心敦煌的臨寫,是為了升華自己的人生,也是在為往圣繼絕學,只有敦煌的絢麗在中國人手中一棒一棒地傳遞下去,才能不負敦煌的歷代畫師,和如今敦煌壁畫復寫者們的嘔心瀝血。
《供養菩薩》高272窟 北涼
想了解敦煌壁畫,了解畫中的故事,了解敦煌人的故事,敦煌畫院編著的《敦煌如是繪》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這不是一本專業性太強,讓人望而卻步的書。書中有對經典題材圖式的各種注解,還有對工藝歷史的講解,明白透徹,詳實可信,卻也點到為止,適合敦煌壁畫的愛好者們。
書中還有一些當代繪者的自述:有人發心臨摹經典,最后卻為推廣敦煌而終日奔走;有人偶然與敦煌相遇,找到了人生正緣,最后義無反顧執畫筆“皈依佛門”;有人白天忙于人力資源的管理整合,夜晚臨摹敦煌以之為精神棲所……他們的故事讓我想起了之前的自己:一泓清水,歲月悠長,每時每刻靜靜體會藝術帶來的充盈;如今整日忙于平衡藝術、生活、名利,總是行也匆匆,臥也匆匆,卻還是覺得時間太快,分身乏術,卻忘記了原本時光的悠長,心境的安寧,曾只希望歲月如斯,僅需藝術與簡單的生活。
美是多元多樣的
張大千是在敦煌近代史上不得不提的一個人,在西方人將敦煌搬進殿堂后,國人開始重新發現敦煌,張大千作為其中最知名的一個,用他在藝術上的強大號召力給敦煌壁畫做了二次背書,但臨摹壁畫的過程中卻暴露了他藝術的局限性,他筆下的人物普遍娟麗呆板,缺乏向外的張力,論風雅,張大千在他的年代無人出其右,但論熾烈他卻遠遠未觸及敦煌壁畫的精髓,他的美學觀根深蒂固,不夠包容。他極力推崇的榆林窟003窟《文殊變》并未得到廣泛的共識,這幅頗具山水畫韻味的繪畫,更像仙界而非佛國,缺少和煦地炙熱感,他的觀點還是以文人畫傳統為中心的片面喜好(仙界意象與文人畫的內核都來源于道家思想),這種自以為是后來甚至發展到他屢次涂改原壁畫,一次又一次地對多元審美進行閹割,可惜可嘆!
敦煌壁畫的大氣正是因為它開闊的姿態,融合著東西方傳來的文明,近代以來的200年是中國人藝術觀最開放,最多元,最虛懷如谷的時期,但近些年來隨著中華文明的逐漸復興,人們類似張大千的心態又開始慢慢復燃,望吾輩慎之。泱泱中華向來不缺文化藝術,不會像日本人對文化那般地珍視,但如若我們還想創造藝術的盛世,或許我們應該繼續學習劫掠過我們的西方人,保持對不同民族文化藝術的欣賞與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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