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平/文
《德伯家的苔絲》是托馬斯·哈代出版的第十二部小說,但他堅持將其作為作品合集的第一卷出版。這部深受讀者和評論家好評的作品出版后在大西洋兩岸都賣得很好,并很快被翻譯成包括俄語在內的六種語言。一個鄉下女孩謀殺誘惑者的故事,卻進一步穩固了哈代在倫敦社交圈里的地位。有位公爵夫人曾告訴哈代,她根據來客對苔絲的看法來劃分晚餐座位。如果他們認為她是個“小娼婦”,她就把他們安排在一組;如果他們聲稱她是個“可憐的無辜者”,她就把他們安排在另一組,她自己也坐于其中。
對哈代來說,《苔絲》不僅在他的寫作生涯中意義重大,而且是他用情最深的一部小說。他給朋友寫信說:“我真的很高興,苔絲贏得了你的感情。我也為她傾心。”多年以后,他仍然把她說成是“我的苔絲”。八十多歲時,哈代迷戀上了女演員格特魯德·巴格勒。她在他改編的戲劇中扮演過苔絲。從副標題開始:“一個純潔的女人,由托馬斯·哈代忠實地呈現”,這種對女主人公的熱情認同就彌漫在小說的每一頁中。哈代的創作手稿顯示,他的出發點是“忠實地捍衛”這個純潔的女人,而在整個過程中敘述者扮演了苔絲代言人的角色,對她的自責傾向進行了干預。如,第十三章中,當懷孕的苔絲獨自在樹林中徘徊,被自己在“純真”世界中的“罪惡”感覺所困擾時,敘述者將滿是恐懼的她僅僅視為維多利亞時代受人尊敬的“道德小妖精”:“她被逼著去觸犯一條公認的社會法則,但在她自以為是的環境中,卻沒有任何一條法則是她所知道的,她認為自己是如此的不正常。”失調的是社會,而不是苔絲。
然而,哈代為苔絲豎立的倫理防線并非無懈可擊。最明顯的是,如果從自然界獲取道德準則,人們就會像對待苔絲一樣,為亞歷克這樣的誘奸者開脫。不僅如此,小說還表明,自然規則和社會規則一樣嚴酷。苔絲一生中最幸福的時期是在塔爾博斯奶制品廠。她放棄自我壓抑,屈服于“不可抗拒的、普遍的、自動在某個地方尋找甜蜜快樂的傾向”。她這樣做得到了讀者的同情。但同樣不可抗拒的渴望卻給她的奶媽伙伴們帶來了“折磨”。因為她們對安吉爾·克萊爾無望的激情,使她們淪為“一個叫做性的有機體”的一部分。哈代比大多數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家更愿意承認女性的欲望。但同時他也看到,對女性來說,就像對男性一樣,它可能就像寒冷或饑餓一樣難以忍受。苔絲試圖向不解風情的亞歷克解釋的“仁愛的宗教”,是由我們的社會生活、與他人的團結意識所塑造的,而不是由“殘酷的自然法則”所決定的。
最能感受到哈代為苔絲辯護的決心的,是他將其描述成一個“純潔的女人”。但最初有評論家認為把一個職業生涯中包括誘奸、通奸和謀殺的女主人公描述為“純潔”,是對語言的一種濫用。而在后來的討論中,什么是純潔的問題一般都讓位于一個更狹隘的問題,即苔絲是被強奸,還是被誘奸?當然這也是一個很難給出答案的問題。在小說最初的連載版本中,亞力克把苔絲騙進了婚姻。而在小說初版中,他讓她喝下了隨身攜帶的藥師瓶里的鎮靜劑。在這兩個版本中,無論就事實而言,還是在當時的法律下,她都是強奸的受害者,只有最變態的道德家才認為她失去了“純潔”。但在第二版及后來的所有版本中,哈代刪除了藥師的瓶子,連同苔絲被抓到“破壞者手中”的情節。
與此相反的是,目前版本的第十一章中,亞歷克用他的外套“溫柔地”蓋住了她,然后才走進樹林里去找路。當他回來時,是她“溫柔而有規律的呼吸”把他引向了她,“他蹲下身子,彎得更低,直到她的呼吸溫暖了他的臉,一會兒他的臉頰就和她的臉頰接觸了。她睡得很香,睫毛上還殘留著淚水。”這時,敘述者就像躲進了周圍的黑暗中,而且也沒有“跳躍的兔子和野兔”,或紫杉樹和橡樹中睡覺的“溫柔棲息的鳥兒”,被暴力行為驚擾的暗示。這一章的最后幾段與其說是對強奸的指控,不如說是對事情經常出錯的哀嘆。錯誤的男人俘掠了女人,或者錯誤的女人帶走了男人。
哈代沒有準確地披露“追捕”中發生的事情。這既誘發了她是否被強奸的法律分析,又使這種分析受挫。但如果只關注這一個晚上,就太過執著于處女和失去處女的那一刻,而這正是安吉爾的做法,“你曾是一個人,現在你是另一個人。”同時還會忽略這樣一個事實,即苔絲作為亞歷克的情婦,又在特蘭特里奇呆了六個星期。她自己也承認,有一段時間她被他“迷惑了”。敘述者描述她“暫時被他的熱情舉止蒙蔽了雙眼”。這暗示了她的回應與屈服,既不完全同意,也不完全拒絕。如果苔絲只是亞歷克侵略的被動受害者,小說的挑戰性就會降低。哈代感興趣的是他們之間的全部性關系,而不僅僅是最初的行為。法庭上只有兩種判決,亞歷克要么犯了強奸罪,要么無罪,但小說想要呈現的并非這樣非此即彼的結論。
哈代的手稿中,亞歷克回到熟睡的苔絲身邊的敘述與上面引用的版本有所不同,“她睡得很香。他蹲下身子,彎得更低,她的氣息溫暖著他的臉。頃刻間,他的臉頰與她的臉頰接觸,與她的頭發,還有她的眼睛接觸。她的睫毛觸碰到他的臉時,伴隨著一陣濕潤,仿佛她剛剛哭過。”這段話非同尋常。它要求讀者既要同情被侵犯的女孩,因為那個男人的臉離她越來越近,又要指認侵犯她的男人,因為通過他的感官看到了她的頭發、眼睛和眼淚。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被強奸的女人(假設苔絲還在睡夢中),也看到一個意圖強烈卻又不無溫柔的強奸犯。假設苔絲醒了,并且沒有做出任何反抗,那么這樣的闡釋也無需改變。因為她的接受來自于一種極端不平等的立場。哈代沒有讓我們對苔絲的判斷建立在誘惑和侵犯的對立上,而是模糊了它們之間的界限,揭示了性關系中的強迫因素。當男人通過金錢、教育或階級地位而擁有權力時,這種強迫因素就更加明顯。
哈代對男性性行為的處理方式和他對苔絲純潔性的要求一樣,令評論家感到困惑。留著小胡子、翻著白眼的亞力克,被認為是一個從舞臺劇中借來的小混混形象。在他看來,如果賄賂或誘惑失敗,他愿意征服心儀的女人。維多利亞時代后期的社會日益受到其道德價值和行為之間的差異的困擾,特別是對雙重標準的容忍。1857年以來的英國法律就體現了這一點。女性可以因通奸而被迫離婚,男性則無需擔憂。不能節制性欲的紈绔子弟,向社會展示了其糟糕的形象。但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對其表現出應有敵意的同時,還有一個更古老的、以征服為核心的男性氣質定義:真正的男人有很多女人。舞臺上的小混混充當了維多利亞時代社會和經濟結構不平等的替罪羊,而現實生活中的紳士則代表了人們所認可的價值觀。這樣的人顯然是安吉爾,而不是亞歷克。
哈代通過展示亞歷克無法處理苔絲這樣的女人而使得這一模式復雜化。她既抗拒他又迷戀他。他對她的渴望引發了他男性身份意識的危機,從而一度將他拋向了相反的極端——福音派傳教士。當然,這個角色也是不穩定和不充分的。為了深化他的批判,哈代引入了壓抑自我的安吉爾·克萊爾,而正是這位紳士帶來了更具破壞性的壓迫。最終摧毀苔絲的不是亞歷克對她的侵犯,而是安吉爾對她的背叛。兩個男人都不能應付一個既擁有精神和性格,又有感性能力的女人。安吉爾對苔絲的坦白深感失望,與其說是因為她失去了貞操,不如說是她與一個與他截然相反的男人有過糾葛。
隨著敘事的進展,正人君子安吉爾與紈绔子弟亞歷克之間的差距已經變得越來越小。被安吉爾的父親改造后,亞歷克一度成為一名傳教士,而當安吉爾問伊茲·休特是否愿意取代苔絲和他一起離開時,他一度成為一個小混混。小說中前后兩個場景有著令人不安的對稱性。早些的一幕是亞歷克在他的二輪馬車上給苔絲喂草莓,隨后給她“掌控之吻”;后來的一幕是安吉爾把牛奶送到火車站的過程中,用鞭子給苔絲拉下一簇黑莓,然后他擁抱并親吻她,聲稱她是“我的,永遠是我的”。兩人都被同一個女人吸引,又都認為作為她初戀情人的亞歷克對她有所有權。他倆骨子里是相通的。
目睹苔絲的遭遇,人們不禁對哈代的悲觀主義感到困惑,也難免會從如此殘酷的畫面中退縮。但悲劇小說必然意味著人類的希望和雄心,被宇宙固有的事物或人類的制度所阻撓。如果前者是用來展示和痛惜的手段,那么作家被認為是不虔誠的;而后者則是危險和具有顛覆性的。與此同時,他可能從未質疑過其中任何一種的必要性,也未指明其非必要性。雖然如此,苔絲還是對社會秩序和無神的世界發出了挑戰。
從某種層面上說,這部小說是社會現實主義傳統基礎上的延伸和拓展。農村世界的生存斗爭與城市環境中的生存斗爭一樣殘酷。德伯菲爾德一家,就像哈代自己的許多親戚一樣,離貧困只有一步之遙,不斷受到健康不良、酗酒和自身無能的威脅。小說絕大部分事件的發生都涉及到艱苦的體力勞動,而且大部分都在戶外。英國小說中,人物幾乎是第一次被凍僵、淋濕、被太陽灼傷、被樹葉劃傷;他們給牛奶脫脂、攪黃油、砍獐子、在牧場上尋找大蒜芽、把麥穗喂進蒸汽驅動的脫粒機。第十四章中,當苔絲在孩子出生后去田里干活時,哈代似乎要給她提供田園牧歌特有的慰藉,但隨后卻筆鋒一轉。那些從收割機上撤退的兔子、野兔、蛇和老鼠被棍棒和石塊打死時,苔絲正在捆綁玉米,把它“像情人一樣抱在懷里”,“在護手的水藍色皮革和袍袖之間,可以看到她裸露的一點手臂;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光滑的皮膚被玉米穗弄得傷痕累累,流血不止。”
這是現實主義而非田園主義,而且別具特色。小說中,讀者一次又一次地對苔絲的身體有了深刻的認識。她“柔韌”的身材,“她眼睛里每一個變化不定的瞳孔的深邃”,“她嘴里的紅色內壁”,她裙子上的杜鵑痰和她皮膚上的“鼻涕”,她的手臂“冰冷潮濕”。當她向安吉爾表白后遭到拒絕時:“她白皙的臉龐上充滿了恐懼;她的臉頰松弛,她的嘴幾乎有一個圓圓的小洞的樣子。”這些意味深長的形象與小說一頭一尾兩個事件有著內在的關聯。迎面而來的郵車軸刺穿了拉著苔絲的那匹馬,將苔絲刺向亞歷克的報復行為聯系起來。一個啟動了苔絲的故事,另一個結束了她的故事。我們從中看到的是,一個青春美麗的女子如何像那匹馬一樣堅忍不拔,又如何在黑暗中被穿透而香消玉殞。
哈代準確地描述了馬匹的死亡給德伯菲爾德一家帶來的經濟后果,但這些暴露和受傷的形象所產生的累積效應,暗示被選中的苔絲不僅代表她自己,而且代表更廣泛的人類狀況?;蛟S可以將《德伯家的苔絲》的“主旨”歸納為反對對人、對女人以及對低等動物的不人道行為。但苔絲尋找安吉爾的父母時發現門被鎖住的場景給我留下的“印象”更為深刻:“一張沾滿血跡的紙,從某個買肉的人的塵土堆里夾起來,打起精神,在沒有大門的路上走;太軟弱了,不能休息,太沉重了,不能飛走;幾根稻草陪著它。”鮮血、塵土、紙張、稻草、風;徒勞的行為,慌亂的內心,以及凄涼的孤獨。這個場景完全符合苔絲的心境。她不再是苔絲·德伯菲爾德,也不再是安吉爾·克萊爾夫人。她毫無目的地走了十五英里的路,返程時卻沒有靴子。這既是哈代對人類意識脆弱性的深刻感悟,也是愛與溫柔抵御黑暗的形象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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